弗兰克·盖里的离世将宛如一场地震,即使对那些从未记住他的名字、却认得自己城市里“那栋疯狂的银色建筑”的人们来说亦是如此。他1929年生于多伦多,成长于洛杉矶,像一场永不停息的实验般穿越整个二十世纪,将纸板模型变为覆以钛金属的地标,并把城市视为全尺幅的速写本。他的离去为一个篇章画上了句号——在那段时期,建筑不再假装是纯粹理性的基础设施,而允许自身变得感性、不稳定,有时甚至是荣耀地不切实际。

最令人回味的,不仅是他作品的奇观,更是这种态度转变所带来的可能性。盖里将建筑视为一种叙事媒介,而非中性背景;每一处扭曲的表面和看似不可能的曲线,都暗示着一个关于风险、不确定性与欣喜的故事。在“参数化设计”成为流行语之前很久,他就已将软件、制造和工程技术推至极限,但他对时尚和理论始终保持着怀疑,坚持认为建筑应富有人情味、可被感知,并带点俏皮。他留下的构筑物,不只是为了容纳艺术、音乐或办公空间;它们仍在持续引发争论、激发市民自豪感,有时甚至是愤慨,而这或许恰恰表明它们充满活力。

盖里的遗产同样是制度性与世代性的。他帮助重塑了“明星建筑师”可能成为的模样:不仅是为奢侈客户代言的品牌,更是能催化城市复兴的公众人物——正如毕尔巴鄂的发现,或重塑一座城市对其文化核心的看法——正如洛杉矶的经历。许多年轻建筑师引用他,并非因为其具体的形式,更多是因为他获得的“不循规蹈矩”的特许,以及将设计任务书视为起点而非边界的做法。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逝世不仅标志着一个终结,更突显了他那曾经激进的美学已如何彻底地渗透进当代设计的主流之中。

当我们回顾他最负盛名的作品时,变得清晰的是,他在迥然不同的背景下,其执着的追求是多么一以贯之。光线、动态以及身体在空间中移动的编排,如同外立面一样,始终占据着他的思考。在他离去之后,这些建筑本身就如同任何讣告一样清晰可辨,每一座都是他与重力、惯例和品味持续抗争的凝结片段。它们矗立着,并非作为庄严意义上的纪念碑,而是作为依旧躁动不安、仿佛仍在变成另一种形态过程中的物体。

古根海姆博物馆,毕尔巴鄂,西班牙

一件名副其实的杰作,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重新定义了博物馆建筑的本质。其外表覆以闪亮的钛金属、石灰石和玻璃,流动的形态和起伏的表面,将这座后工业城市转变为一个全球文化中心。在其引人注目的外表之内,博物馆提供了一个由相互连接的空间构成的迷宫,为艺术展示和沉思营造了一个动态环境,访客不断被变化的尺度、视野和光线通道所重新定位。

所谓的“毕尔巴鄂效应”便源于此建筑,将一次冒险的文化投资,变成了无数城市试图效仿(成功程度不一)的城市复兴范本。古根海姆的成功不仅在于其“上镜”的表皮,更在于它如何与河流、桥梁以及城市一度被忽视的滨水区互动,将艺术编织进毕尔巴鄂的日常生活。在内部,盖里设计的巨大画廊空间被证明具有出人意料的灵活性,能够容纳从纪念性雕塑到精巧装置的一切,并证明了激进的形式可以与策展的实用性共存。

华特迪士尼音乐厅,洛杉矶,美国

坐落于洛杉矶的文化走廊,华特迪士尼音乐厅是一曲不锈钢的建筑交响乐。其雕塑般、帆船似的外观从街道上升起,仿佛从城市网格中被剥离出来,捕捉着南加州那著名的锐利阳光,并将其散射成柔和、变幻的倒影。建筑复杂的几何形态掩盖了其格外清晰的组织结构,通过一系列压缩的入口和高耸的中庭,引导观众从广场和露台进入音乐厅的核心。

内部,包裹在温暖的美国花旗松和橡木之中的葡萄园式音乐厅,体现了盖里与声学家丰田泰久以及洛杉矶爱乐乐团的紧密合作。这个空间既亲密又宏伟;乐团几乎被观众环绕,声音以其清澈和温暖而备受赞誉。管风琴及其不对称木管组成的“森林”,本身也是一件雕塑,呼应了外观的奔放。迪士尼音乐厅不仅为洛杉矶提供了一个世界级的音乐场馆,更巩固了这座城市作为严肃文化之都的身份,它也是为数不多的令音乐家、评论家和普通观众同样热情的建筑之一。

跳舞的房子,布拉格,捷克共和国

在浸润着历史建筑辉煌的布拉格市中心,“跳舞的房子”脱颖而出,成为一座当代标志。其解构的轮廓,常被比作一对舞者,刻意与邻近的巴洛克和哥特式立面形成对比,象征着布拉格不断演变的建筑叙事。建筑的玻璃“弗雷德”倚向石质的“金格”,营造出一种几乎如电影般的动感,与河滨宁静的节奏形成对照。

除了俏皮的隐喻,“跳舞的房子”更像是一次新与旧之间谨慎的协商。盖里与联合建筑师弗拉多·米卢尼奇将建筑巧妙地嵌入其紧凑的城市地块,在尊重现有檐口线的同时,打破了预期的对称与秩序。办公楼占据了内部大部分空间,但顶层的餐厅和露台向公众开放,提供了全景视野,重构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天际线。在一个现代化介入常常引发争议的地方,“跳舞的房子”已逐渐从丑闻转变为受人喜爱的奇景,证明了当代建筑可以与层次深厚的城市肌理共存,甚至为其带来新意。

路易威登基金会,巴黎,法国

盖里的路易威登基金会是艺术、建筑与景观融合的明证。它像一艘停泊在布洛涅森林的未来主义船只,其玻璃“船帆”仿佛在风中鼓动,映照着树木、天空和水面的倒影。坐落于历史悠久的驯化园内,这座建筑玩着隐藏与显露的游戏;从某些角度看它近乎透明,从另一些角度看,它又宣示自己是一个悬浮于公园上方的水晶般物体。

内部,一系列白色的、盒子般的展厅被玻璃船帆包裹,并通过露台、楼梯和桥梁连接,营造出丰富的室内外空间序列。博物馆的当代艺术和表演项目充分利用了这些变化的空间,从私密的房间到大型的灵活空间。夜晚,基金会成为森林中的一盏明灯,其发光的姿态凸显了盖里对光作为一种建筑材料的迷恋。这也代表了他晚年创作的一次综合:数字设计和制造技术被推向极致,但结果却出人意料地轻盈,近乎即兴,而非被技术过度主导。

双筒望远镜大楼,威尼斯,洛杉矶,美国

以其标志性的双筒望远镜立面为特征,这座办公楼展现了盖里顽皮的一面。该结构是建筑与雕塑的混合体,由克拉斯·奥尔登堡和库斯耶·凡·布鲁根创作的巨大双筒望远镜构成了主要入口。汽车和行人从镜头中穿过,将一个熟悉的物体变成了可居住的入口,温和地嘲弄了通常与企业建筑相关的严肃性。

建筑的其余部分由粗糙的灰泥和砖块覆面的不规则体量组成,衬托着中央的物体,形成的街景更像是一组拾得物件的集合,而非一个统一的体块。多年来,该建筑容纳了创意办公室,包括科技公司,并已成为社区那种非正式、实验性能量的某种吉祥物。它展示了盖里对流行文化和幽默的从容态度,以及他愿意让另一位艺术家的作品真正占据舞台中央,强化了他关于建筑可以是一个慷慨的合作者,而非嫉妒的画框的信念。

卢·鲁沃脑健康中心,拉斯维加斯,美国

在这座以华丽奇观闻名的城市里,卢·鲁沃脑健康中心以其层叠起伏、仿佛在沙漠阳光下熔融扭曲的不锈钢形态脱颖而出。建筑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一个相对方正的临床翼楼,容纳检查和治疗室;另一个则是一个疯狂扭曲的活动大厅,其变形的网格和倾斜的窗户唤起了大脑中纠缠的神经通路。这种并置将整个综合体变成了认知障碍以及在混乱中寻求清晰度的物理隐喻。

除了其雕塑性的张扬,该中心还代表了将建筑关注和慈善力量引向神经性疾病和痴呆症这种常被忽视的斗争的尝试。活动空间有助于为医疗和研究项目提供资金,举办将患者故事置于城市生活中心的聚会。对于曾公开谈论受此类疾病影响的亲友的盖里而言,这个项目具有个人共鸣,这体现在建筑所蕴含的情感张力中。这是他信念的最清晰例证之一:戏剧性的形式不仅可以服务于商业或文化,也可以服务于关怀和倡导。

新海关大楼,杜塞尔多夫,德国

俯瞰杜塞尔多夫的媒体港,新海关大楼建筑群展示了盖里将建筑组合为一种城市雕塑的技巧。三座塔楼,分别以白色灰泥、红砖和闪亮的不锈钢赋予其独特的材质身份,它们看起来仿佛在倾斜、摇摆,像是被港口的风吹得偏离了轴线。其起伏的外立面破碎了天空和水面的倒影,为原本可能是一片静态的办公区增添了动感。

在地面层,建筑切割出不规则的庭院和通道,鼓励漫步而非直线通勤。这种渗透性使得滨水区感觉更具公共性,而不像一个封闭的公司飞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新海关大楼已成为杜塞尔多夫从工业港口转型为媒体和设计中心的视觉符号,出现在旅游影像和地方品牌宣传中。这组建筑说明了盖里如何能在街区的尺度上工作,而不仅仅是单个物体,他运用重复与变化,为区域赋予独特的身份,同时避免了单调。

魏斯曼艺术博物馆,明尼阿波利斯,美国

明尼苏达大学的魏斯曼艺术博物馆,是盖里对反光表面和破碎形式兴趣的浓缩宣言。从校园一侧看,建筑呈现出相对平静的砖砌立面,与邻近建筑协调;而面向密西西比河的一面,它则“爆炸”成一系列不锈钢平面组成的瀑布。这些切面捕捉着中西部的光线,形成不断变化的图案,使得博物馆的外观在明亮的冬日早晨和漫长的夏日傍晚之间发生戏剧性的转变。

内部,画廊空间比外观所暗示的更为克制,白墙和简洁的几何形状容纳了多样化的藏品,包括美国现代主义和美洲原住民艺术。宁静的内饰与奔放外壳之间的对比,突显了盖里的理解:博物馆必须首先服务于艺术,即使它们自身就是标志性物体。对于大学和城市而言,魏斯曼已成为从桥梁和河岸小径都能看到的标志,提醒着人们,严肃的学术机构也可以拥抱一些视觉上的冒险。

维特拉设计博物馆,魏尔莱茵,德国

坐落于维特拉园区,维特拉设计博物馆是盖里最早的欧洲作品之一,也是他迈向后期更流畅形式演变的关键作品。这座小型建筑由交错的白石膏体量、坡屋顶和圆柱形元素构成,它们以一种既熟悉又令人迷失的方式被扭转和堆叠。它读起来就像是对传统建筑片段的拼贴,被重新组装成一个动态的、近乎立体主义的物体。

博物馆内部空间私密而独特,倾斜的天花板和出人意料的视野,适合展示家具、工业设计和日常物品的展览。作为后来吸引了扎哈·哈迪德、安藤忠雄等人建筑的园区的一部分,盖里的博物馆帮助确立了维特拉作为实验性建筑赞助者的声誉。该项目也标志着他那如今标志性的白色雕塑体量在欧洲的首次重要运用,为毕尔巴鄂及以后更复杂的几何形态奠定了基础,同时提醒我们,他的作品始终关乎构图和光线,与金属表皮同样重要。

8 Spruce Street(比克曼塔),纽约,美国

耸立于曼哈顿下城的天际线之上,常被称为“Gehry New York”的8 Spruce Street,展示了他为摩天大楼的刚硬逻辑注入动态感的能力。其涟漪状的不锈钢外立面包裹着一个传统的混凝土框架,创造出垂坠的织物被垂直微风捕捉的错觉。随着日光在塔楼上移动,褶皱加深又变平,使得建筑在与邻近更为静态的高楼网格对比下,呈现出不断变幻的姿态。

内部,这座住宅塔楼将出租公寓与配套设施相结合,在建成之时,对于市中心生活而言显得尤为慷慨,包括底部的学校和社区设施。该项目标志着曼哈顿下城从主要金融区向一个更为混合、居住性社区的转变,并表明表现主义的建筑不必专属于文化机构或豪华公寓。通过将他的建筑语汇应用于日常住宅,盖里暗示,复杂形式的愉悦感和精心设计的细节,至少在某些时候,可以超越精英领地,触及普通城市生活的肌理。

精选文章:

Spotify 2025 年度回顾:全新设计美学解析

2025年最佳建筑

插画已死?创意人士畅谈人工智能与商业艺术的未来

10 种使用“云舞白”(潘通 2026 年度流行色)的方法

潘通2026年度流行色——云舞白:它为何重要以及如何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