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鹿特丹的Fenix博物馆,是MAD建筑事务所的新作,聚焦移民历史,试图在历史与现代、集体记忆与城市转型之间,提供新的诠释。

过去,这里与普通劳动者的生活紧密相连,是华人移民聚居与谋生的地方。如今,一座由中国建筑师主创的地标项目在此落成,以新的视觉和姿态,向历史呼应。

#创作力

Fenix博物馆

开幕时间:2025.5.15

落地地点:荷兰鹿特丹

搭乘鹿特丹自北向南的地铁线,抵达内港(Rijnhaven)站前,列车会驶出地下隧道,沿着高架轨道逐渐升至水面之上。视野随之豁然开朗:波光粼粼的港湾对岸,一座建筑闪闪发光——由MAD建筑事务所设计的Fenix博物馆。

建筑伫立于码头边缘,直面对岸千篇一律的现代高楼群,独特而“怪异”的姿态,为鹿特丹的空间叙事增添了一则关乎“迁徙”与“身份”的重要注脚。

事实上,这片码头从不缺乏故事。一个多世纪前,这里是通向世界的出口,数十万欧洲移民曾在此登船远赴北美;也是水手、码头工人与红灯区聚集的地方,更是鹿特丹华人移民最早落脚的区域。鹿特丹最初的唐人街就位于此地,各种餐馆、理发店和杂货铺遍布街区。尽管唐人街已经迁至中央火车站附近,但这里仍旧被许多鹿特丹人视为城市“华人记忆”的起点。

通过在建人工沙滩遥望Fenix博物馆

1947年,鹿特丹威廉敏纳码头,离港移民乘船告别  / 图源Fenix

码头上的流动记忆远不止于历史。经过长达十五年的城市更新与再开发,卡滕德雷赫特区如今已焕然一新。鹿特丹市政府在此打造开放的人工沙滩,紧邻沙滩的旧仓库改建成时尚的美食集合地,提供本地酿造的啤酒、咖啡与各色小吃;剧院与故事之家举办从戏剧表演到社区故事会等各类活动。国际生活杂志《Time Out》将此地评选为“鹿特丹最酷的社区”——建筑、艺术、美食与码头景致交织,形成一个看似松散、却活力十足的城市聚落。

当地露天电影院与酒吧

Fenix开幕当天

“打破”

鹿特丹是一座由移民与建筑共同塑造的城市。这里超过一半的人口来自移民,二战后的大规模重建更让其成为全球建筑实验最密集的地方之一。在Fenix博物馆所在的港口区域,对岸便是西扎、雷姆·库哈斯等国际著名建筑师的代表作。如果说鹿特丹是一座“建筑师名人堂”,那么Fenix博物馆的落成,则标志着中国建筑师第一次在这座城市的空间叙事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艘船停靠在旧金山仓库,1925,鹿特丹市政厅收藏  / 图源Fenix

从Fenix主入口看向纽约酒店,酒店建于1901年,其建筑师是C.B. van der Tak。后来,由诺曼·福斯特设计的世界港口中心和蒙得维的亚住宅也建在了附近

Fenix博物馆所处的仓库区域建于1920年代,最初是荷美航线的重要转运枢纽,连接欧洲与北美。许多欧洲人正是从这里启程,为了逃避贫困、战乱和社会压迫而踏上前往北美的旅程。这场规模浩大的移民潮不仅改变了美国的人口构成,也深刻影响了欧美之间的经济、文化和社会结构。与德国的汉堡、不来梅,英国的利物浦,法国的勒阿弗尔,以及意大利的那不勒斯一样,鹿特丹曾是无数人命运转折的起点。

Fenix正在展出一场关于移民历史的影像展览。The Family of Migrants《移民家庭》,汇集了世界各地136位摄影师的作品,呈现移民作为一种永恒现象。这张图记录了女孩西德拉与叔叔婶婶逃往瑞典,她正在给留在叙利亚的母亲打电话 / 摄影:Olivier Jobard

仓库在二战轰炸与1948年一场大火后,经历了重建并被赋予新名Fenix——荷兰语中意为凤凰,象征着涅槃重生。面对这样一座历史厚重、横向延展的工业建筑,

中国建筑师马岩松的直觉是将其“打破”,以创造一种从过去超脱出来、面向未来的轻盈感。

他希望今天的人们走进这座博物馆时,能够与未来展开对话,而不仅是单纯地回望历史。

Fenix仓库老照片© Rotterdam City Archive

走近Fenix博物馆,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道仿佛“冲出地面”的银色螺旋体。它从仓库中央破顶而出,旋转上升,最终化作鹿特丹天际线中新的视觉节点。虽然被称作“龙卷风”,但在马岩松的构想里,它更像是一道“精神的路径”——既承载历史的起点,又引领人们走向一个轻盈、开放的未来。

Fenix设计草图

在城市中俯瞰“龙卷风”/ 摄影:Hufton+Crow

建筑师保留了仓库的原始结构,但将中央区域打开,形成一个通透且充满阳光的中庭广场。广场向街道和水面开放,上方以玻璃屋顶覆盖,引入自然光。博物馆内最具戏剧性的结构,则是一座双螺旋交错的楼梯系统:楼梯没有中心柱体,结构仿佛完全隐去,仅通过旋转的形式与原有混凝土边界相嵌合,呈现出“悬浮”的姿态。这种处理方式体现了建筑师对于空间纯粹性与开放性的追求,也使得访客在行走时,能产生丰富而流动的视觉体验。

修建中的Fenix,“数百名工程师、焊工和木匠一起修复和建造了Fenix。每个螺栓、横梁和木板后面都有一个有故事的人——Asgeir,为了爱情从挪威搬到了荷兰;雷姆斯利,渴望在库拉索岛当渔夫;艾伦,在鹿特丹找到了新家。”/ 摄影:Rubén Dario Kleimeer

“拉着一个行李箱,踏上未知的旅程,前往陌生之地,是一件很有勇气的事。”马岩松解释道,“当你从任意一个入口走上楼梯时,能看到自己的影像和他人的倒影,光影交错在楼梯表面,仿佛在穿越时间,与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相遇。”

为了确保原建筑结构整体稳定性,楼梯系统的结构设计复杂且充满挑战,必须完全避免触及原有的承重体系,仅依靠边缘位置悬挑而出。屋顶也经过重新塑形与绿化处理,仅中央区域保留了透光玻璃。MAD与当地的建筑及工程技术公司密切合作,最终实现了建筑形式上的“纯粹性”与设计构想的完美落地,使其成为一座兼具纪念性与开放性的城市地标,象征着希望与勇气。

从水面看向Fenix博物馆

“龙卷风”的室内部分 / 摄影:©存在建筑Arch-Exist

沿楼梯而上,最终抵达一座视野开阔的观景平台。建筑师通过刻意的抬高和出挑,使平台远远便可被识别。这座可以登临的“雕塑”地标性不仅体现在建筑本身如外星来客般的独特造型上,更体现在人们向上探索、与空间互动的过程中。马岩松认为:

“这不仅仅是一个视觉形象,更是一个社会连接器。”

建筑的观景平台 / 摄影:©存在建筑Arch-Exist

这种强调互动与开放的空间感受,也延续至博物馆内部的展陈内容。中央展区的亮点是一座名为“Suitcase Labyrinth”(行李箱迷宫)的装置,由2000个移民后代捐赠的行李箱组成。每一个箱子都有一段个人历史与记忆。博物馆工作人员在筹备展览、寻找展品的过程中,有人回到家中翻找行李箱,才第一次听母亲讲述起自己早年移民的经历,这也成了母女之间首次的代际对话。

展览Suitcase Labyrinth《行李箱迷宫》/ 图源Fenix

展览收录了不同移民和他们行李箱的故事 / 图源Fenix

最终,这座博物馆不仅仅是一个承载“移民叙事”的容器,它本身更是对“迁徙”这一概念的实践与诠释——空间在运动与互动中重构,人们则在行走与思考中获得新的感悟。

Fenix展陈空间内部 / 摄影:©存在建筑Arch-Exist

城市如何接住一座博物馆

Fenix博物馆开放首日,鹿特丹内港(Rijnhaven)码头上演了一场庆典。来自各个方向的人群汇聚到博物馆前,有人推着婴儿车,有孩子沿楼梯扶手奔跑,肤色各异的人们排队,等待进入这座全新开放的博物馆。这一天刚好是鹿特丹遭遇德军轰炸85周年纪念日。

85年前,这座城市几乎被夷为平地;85年后,一座讲述“迁徙与重生”的博物馆在曾经的爆炸区附近正式开放。

当天傍晚,直升机在市中心低空飞过,将写有诗句的纸片洒向街道,这场名为“bombing with poetry”的纪念活动,用诗句取代炸弹,以文学的形式修复城市的记忆。人们聚集在街头广场,兴奋地伸手捕捉飘落的纸片,以一种更浪漫、积极的方式重新面对城市的创伤。

1940年,遭受德军轰炸后的鹿特丹市中心。严重受损的圣劳伦斯大教堂(现已重建)是当时唯一没被完全炸毁的鹿特丹中世纪建筑。/ 图源网络

重建后如今的鹿特丹/ 图源网络

作为城市地标之一,Fenix并不冰冷。它拥有剧场般富有仪式感的楼梯、反光如水的建筑表皮,以及那座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行李箱迷宫。开放当天,博物馆工作人员胸前贴着代表各自精通语言的标签,一位非洲诗人则在博物馆中担任导览志愿者,他曾作为无证移民在鹿特丹生活多年,如今也成了讲述故事的人。

事实上,Fenix的落成并非意味着城市“突然拥有”了一座博物馆,而是终于准备好“接住”一座具象而开放的文化容器。

鹿特丹是世界上少有的专门为屋顶设立节日的城市之一:在“屋顶开放日”,几十栋办公楼和住宅主动向公众开放屋顶;“花园开放日”,居民们会将自己加的后院向陌生人开放参观;而在“建筑开放月”,几乎所有的知名建筑事务所都会临时开放,让市民们亲自感受建筑的诞生过程;还有“纪念建筑开放日”,等等。

鹿特丹建筑开放月是荷兰最大的城市建筑节,每年六月举办,涵盖展览、导览、讲座等百余场活动。2025年主会场设在港口区 Schiemond,聚焦可持续与社区参与,公众可免费参与建筑事务所开放日等多样活动。/ 摄影: Aad Hoogendoorn

摄影:  Fred Ernst

也正因如此,MAD提出的“让建筑可达、可攀登、可停留”的设计理念,在鹿特丹找到了最佳的落地点与共鸣。Fenix博物馆的旋转楼梯便是城市开放精神的形象表达——它吸引人们靠近、停留、攀登,并允许人们在空间中自由相遇,重新认识彼此和他们所在的城市。

当然,这种城市空间的转变也并非毫无争议。原位于Fenix仓库底部的平价美食市集因施工而迁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精致化的文化设施,甚至包括一间米其林星级餐厅。这种转变一方面被视为城市升级的标志,另一方面也引发了社区居民逐步被边缘化的担忧。

参观的人群 / 摄影:Iwan Baan

但或许正是这种复杂性,才让Fenix博物馆成为一个值得深入观察的城市试验空间:如何在国际化的地标与社区生活之间取得平衡?在讲述全球迁徙的同时,也照顾本地社会的真实结构?这些回答最终仍需当地人在使用和互动中续写。

“情感”,作为建筑的生成动力

Fenix并非孤立之作。在它正式对外开放的同一周,城市另一端的Nieuwe Instituut也同步推出了MAD建筑事务所在荷兰的首次个展,题为Ma Yansong: Architecture and Emotion。作为Fenix博物馆叙事之外的一种延伸语境,这场展览通过更全面的回顾与叙述,揭示了过去二十年间马岩松与MAD事务所的设计理念和空间实践。

马岩松在展览现场讲解,右为雷姆·库哈斯(荷兰著名建筑师、理论家,OMA事务所创始人之一,以前卫理念和批判性思维著称)

展览并未将“情感”视作设计的附属品或点缀性元素,而是作为建筑真正的生成动力。情感在这里既非装饰,也非简单的叙事修辞,而是潜藏于结构、光线、流线、材料、比例等建筑语言之中的深层机制。

策展人Aric Chen将MAD的实践描述为一种“非西方世界对空间经验的重新建构”,即摆脱现代主义理性逻辑和当代资本驱动的单一叙事,以自然为原始力量、以身体感知为入口,探索空间叙事的可能。

展览以模型、影像与互动装置的方式,梳理了MAD从中国出发、逐步向世界拓展的设计历程:从2008年《MAD Dinner》中未来主义的城市构想,如将天安门广场变成公共绿地、给鱼设计的家;再到洛杉矶的卢卡斯叙事艺术博物馆、曲洲体育公园;以及最终落地于鹿特丹的Fenix项目。尽管项目地点与类型多样,但它们共享着一种核心的设计逻辑:在高度规范的现代城市体系中,为个体经验与文化记忆打开缝隙。

作为Fenix博物馆叙事之外延伸,展览更全面地回顾了过去二十年间马岩松与MAD事务所的设计理念和空间实践

 “山水哲学”则成为这场展览的重要隐喻。这一源自中国古典绘画与哲学传统的思维方式,强调自然与人的共生、城市与山水的相互交融。对马岩松而言,“山水城市”绝非对自然景观的简单模仿,而是建筑对空间情绪的一种复位:使建筑回归于人类感知和精神联结的本质。因此展览的布局并非传统的线性叙事,而更像是一幅立体景观,人们在其中穿梭行走,以身体体验来理解建筑背后的思想与情感。

从“鱼缸”到“山水城市”

展出的Fenix博物馆模型

Fenix博物馆自身,也恰恰成为这种“空间即情感载体”理念的最佳体现。展览中特别呈现的“龙卷风”楼梯模型,被置于众多文化项目之间,像一条回旋而上的精神路径——它不仅连接着地面与屋顶,也连接着历史与当下、记忆与未来。一筑一事

傍晚时分,Fenix的屋顶迎来夕阳,港湾被染成金色。市民的身影交错投影在玻璃表面上,楼梯反射着温柔的光线,诗句从空中缓缓飘落——这一幕并非某种建筑奇观的终点,而是另一段故事的开端。

夜幕中的Fenix

它诉说的,关于一座城市如何愿意让建筑融入其记忆的一部分。正如Fenix博物馆本身的存在:既延续着百年前移民们的集体足迹,也包容着今天的居民对未来空间的期待。

在当下全球局势持续动荡、移民议题充满张力的时代背景下,一座以“离开”与“再生”为主题的博物馆,也许正赋予了当代人另一种信念——空间依旧能够容纳复杂的时间叠层,而未来,仍值得我们共同去想象。如马岩松所说,建筑建成之时,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公众号:一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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